清晨,我又站在五缘湾湿地的高处,望远镜里掠过一抹金铜色的流光。那只栗喉蜂虎正停在一株凤凰木的枯枝上,喉部栗红色的羽毛在晨雾中泛着金属光泽,像一枚被岁月摩挲过的小铜锁。它突然振翅腾空,尾羽拖曳出孔雀蓝的弧线,像是要把天穹划开一道裂缝,让南洋潮湿的风倾泻而下。从我第一次看到它,那闪耀的身影就一次次地泛起我心中的涟漪。
这已是我在栗喉蜂虎保护区工作的第六个春天。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,我很少留意天空的飞禽。我的家乡在遥远的黄土高原,那里常见的麻雀和燕子都身披低调的颜色,叫声也仿佛融入北风和乡音中,不那么引人注意。可是在厦门的山林和水面,常常可以听见一阵阵如口哨般清亮的叫声,那是夏日精灵在这最北的繁殖地奏响生命的乐章。
栗喉蜂虎在厦门属夏候鸟,它们的身体自额至背呈黄绿色,阳光照耀下发出金属般的光泽,耀眼夺目;尾和腰是珐琅彩般的蓝色,喉部点缀一小块栗红,仿佛戴着鲜艳的领结,优雅又高洁;黑色贯眼纹由额经眼,又为它增添了一分神秘的色彩。
我更喜欢观察它们飞翔的英姿,外侧飞羽铜绿色,内侧飞羽蓝色,尖端黑色,舞着这样绚丽的披风,它们化身水边的侠客,时而滑翔、时而悬停,一个急速回转便将蜻蜓、蝴蝶、蜜蜂等美食收入口中。看它们整齐立于树枝顶端,炫耀着猎物,吸引着异性,我总是不由得赞叹:好一个聪明又好胜的小将军啊!
良禽择木而栖。每年4月,当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潮气漫过洋紫荆的树冠时,这些来自婆罗洲的精灵就会如约而至。它们选择在这座滨海之城度过炎热的夏天,而城市也用最温情的诚意为它们打造了保护区这片乐园。在骑马山的土沙墙上,亲鸟们集体挖出深达一米的洞穴,为产卵、育雏做好充分的准备。我知道,它们喜欢沙土参半而且几近垂直的崖面,因为这样的巢穴雨水不容易灌入,外窄内宽的构造也能最有效地抵御外界的干扰。每年7月底左右,鸟宝宝们羽翼渐丰,开始离巢,学习飞行和捕食。这些是它们离开前必须掌握的生存技能。
“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”今年的洞穴又比往年多了许多,越来越多的栗喉蜂虎选择在厦门度夏迁徙,比保护区建立初期增长了好几倍。我忽然发现,那沙壁上凿出的巢穴,竟与老家的窑洞有几分相似……哦,我何尝不也是一只候鸟呢?
等到金秋十月,最后一群栗喉蜂虎将消失在台湾海峡的暮霭中,而我也将携家带口回到白雪初降的故土。我忽然懂得,候鸟的翅膀丈量的不是距离,而是循环往复的乡愁——南飞的记得赤道的烈日,北归的怀念故土的霜雪。而我的根,早已在咸涩的海风与干燥的黄土间,绘出盘虬不绝的年轮……(许静)